“阿旗——”
东方旗听见她唤自己，这才回神进屋，拾起她换下来的靛青衣袍，装进木盆里拿去洗。
这身衣服质地柔软的布料绣着他不认识的纹路，像云又像鸟，可惜被水和尘土弄脏打湿了。
东方旗估摸着：“今晚风大，洗完晾着，明早大概就能干了。”
“不急。”殷衍之揪住他的衣角，“阿旗，你应该也忙碌一天了，不必为了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如此尽心尽力。”
“可你穿这身衣服……不好。”东方旗皱眉：“这麻衣配不上你。”
老旧的布衣只剩麻黄色，衣摆还粘着两块丑陋的补丁，跟木盆里衣袍一比，简直比泥巴还难看。
“不碍事。”殷衍之摇头，她又问：“我的脚大概几天能好？今晚我们怎么过夜？”
东方旗想了想：“阿颜的脚只是磕伤了，过几个三四天就能消肿，这几天不适合下地走动。家里就这一张床，你睡就行。”
说完，东方旗头也不回抱着木盆出去，在河埠头上洗衣服。
殷衍之推开轩窗，斜身趴在窗台边，单手撑头观察他。
东方旗在她眼里根本不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，他身上看不见意气风发，找不到蓬勃朝气，与玩闹作乐的第五闻休天差地别，仿佛有股沉沉死气浮在他周围，裹着他的身和心，活像个有皮囊的呆滞骷髅，麻木地活在世间。
东方旗发觉背后目光灼灼，回头看过去，少女俊俏的脸被暖色的灯光打了一层蜜色，机巧的眼睛正盯着自己，嘴角掐着一丝浅浅的笑意。
他有些恍惚了，死水一潭的心底深处似乎开始泛起涟漪，有些东西在心间生长了出来。
可东方旗很快清醒了，他利落地洗好衣服，牵出晾衣绳，将阿颜的衣服细细晾好。
“阿旗。”殷衍之朝他招手。
东方旗转过身，走到窗户边：“怎么了？”
“你是主我是客，哪儿有客睡主卧的道理，你睡床，帮我铺些干草打地铺。”
东方旗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：“你受伤了，我睡地上。”
“那也不行，这是你的家。”
“既然是我家，那就听我的。”
“你这人真是固执。”殷衍之忽感鼻子一痒，没忍住打了个喷嚏，冷飕飕的凉风吹得她起鸡皮疙瘩，“现在倒春寒，你要是因为睡地上也病了，那我们两个岂不是只有等死了？我们一起睡，你家不是有几本书么，搁在中间就行。”
东方旗思索片刻，点点头，又抬手左闻右嗅，发觉自己该洗一洗了：“你先睡，我洗澡。”
话音一落，东方旗就关上窗户，一头扎进水里，半刻钟后湿漉漉地进房，拿麻布给自己擦水。
他捡起墙角的书本，拍了拍灰尘，放到床中间，殷衍之一时好奇翻看了起来。
“兵者，国之大事，死生之地，存亡之道，不可不察也。”殷衍之翻开书，缓缓念来，转头对着东方旗一笑：“阿旗，你家祖上可是出过将军？留给你的全是兵书。”
东方旗摇头：“我家历代都是普通百姓，这是阿哥的书。”
东方旌比他年长十五岁，从小聪慧擅斗，爹娘比喜爱。后来，一位教书夫子来到衍水河畔，爹娘便把他送去夫子跟前读书，学文写字。
夫子瞧着东方旌颇有武将之才，故而教的都是用兵之道，可惜只教导了两年，老人家便病逝了，兵书都留给了东方旌，爹娘对他报以厚望。
天不遂人愿，东方旌十七岁参军戍边，十八岁奚青边关燃起烽火，那惨烈一战，十不存一，东方旌战死疆场。
阿娘听到阵亡讣告里有她儿子，当场昏死过去，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了。那时候，东方旗年仅三岁。
“阿旗没读过？”殷衍之埋头闻了闻手中书，有一股夹满尘埃的腐朽味道，整本书像是将死老人的骨骼。
“我不识字。”东方旗将被子的一大半拉去殷衍之身上盖住，自己睡在床边，半个身子露在外面。
家里只有一床被子，阿爹死后，他把阿爹的衣物被帛都烧下去了。
殷衍之挪了一半被子过去，她只是个留宿的过客，并不想东方旗因为照顾她而感染风寒，眼下夜晚寒冷，东方旗家这小破屋挡得住风，却抵不了寒气。
“那我明天教你，怎么样？”殷衍之躺在不甚软和的床上，望着结了蛛网的房梁，耳畔是水声风呼，并不十分宁静的夜晚，却格外让她安心。
“嗯。”东方旗应声。
夜里，殷衍之忽地醒来，她辗转难眠，竟是认床了，这一醒再难入眠。
同样夜不能寐的人还有第五闻休。
七殿下在他眼皮子底下离开王都，未带一兵一卒，去向未知，这看护王子不力的罪名免不了会被有心人利用，他必须不动声色，尽快找到殷衍之。
“衍之殿下惯是会骗人的……”第五闻休奈般叹气，他枯坐书房等待长林卫的消息。
他已将殷衍之离开的消息禀报王上，谎称马匹受惊，带走殷衍之跑了出去。
王上没有降罪，给他安排了人手，让他指挥一小队长林卫将人寻回。
他这一等，就是天明。
殷衍之醒来时身边人，她起身环顾整座屋子，四下都不见东方旗踪影。
她听见屋外有声音，本想起床，却发现脚肿得厉害，挪动不了半点，只好推开窗户去看外面。
天高云淡，河水湛湛。晨风微凉，她的靛青衣被吹了起来，像是一翻小小的青浪，浪底下，东方旗正在收她白裘披风。
见她醒了，他转身望了她一眼，什么话也没说，面波澜，又埋头去做事了。
东方旗收完衣服，干巴巴地背对着殷衍之，他微微抱歉道：“家里只有粥。”
“好啊。”殷衍之伸了个懒腰。
“中午我去打点好吃的回来。”东方旗把衣服递给她，又问：“阿颜，你的脚怎么样了？能走路吗？”
殷衍之掀开被子，露出肿得异常难看的脚，蹙眉：“今天应该走不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