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次是我不好。我抢了你看上的人,明天,不,就今晚吧,赔你两个更好的。”说着,他手一抬。副官长余藏锋像是鬼影子一样,立刻从某处声息地蹿了出来,伶伶俐俐站到阎希平身侧。
余藏锋微躬下身,中气十足地问:
“大帅!有什么吩咐?”
余藏锋叫名是副官长,实际所承担的职务,约等于古代伺候王孙公子的贴身大太监。阎督军的衣食住行,乃至于一时兴起发布的各项命令,都由他或亲自包办,或继续往下传达。
知道自己现在声音简直像蚊子叫,怕余副官长听不清,阎希平扭头凑近他说:
“藏锋,叫老陈从新买进府的那几个里挑两个最漂亮的,给我的好儿子送去。”
“干爹,我不要!”
阎希平转回头看向阎廷芳,皱起眉,依旧是轻声地问道:
“为什么?”
他不是偏爱学害羞的大姑娘似的细声细气说话,只是他肺炎才刚好,说话太大声,肺部就仍要害疼。
“儿子不敢夺您所爱。”
“好儿子,”阎希平低低笑了一下,很不以为然地,“可我看你的胆量不该这么小啊。”
阎廷芳将目光落到地面,握着手帕的手缓缓攥紧。
两人身高相差不多,阎希平更高一点。阎廷芳这么低垂着眉目,阎希平就看不清他的眼神。
阎希平偏要抬手,托起干儿子的下巴,盯着他的眼睛继续道,“趁我发烧管不了你的那几天,你没有经过我允许,就敢私自带我的兵去救继英,现在只不过是收下两个我看上的小哥儿,你就不敢了?你是不是觉得在我眼里,我的小夫人们会比我的兵更重要?还是你只是故意这样。故意做了那样的事,现在又说这样的话给我听——”
惹我生气。
阎廷芳被迫仰着脸,望着他。
阎希平没说剩下的四个字,只在双瞳里蕴着一点冷硬的光。
原来没有发难,不代表这事过去了,只因为当时还在生病,所以干爹忍住了。
现在病好了,终究还是要跟他算账。
干爹身形虽然高挑,却是一眼可见的瘦削,面孔又生得好,再生气本身的样子也并不吓人,吓人的是他背后的威权。
然则对于阎廷芳而言,除却跟其他人一样的害怕,还有担心。
他怕干爹又气得生病。
没有阎希平一直以来的提拔和照顾,就没有今天的他。
对方再怎么不好,待自己从来是用了真心的。
阎廷芳知道。正因为知道,所以才能一直忍耐他。
“儿子绝不敢有这种心思。”
夏末的傍晚依然炎热,及至跟阎希平说了这么三言两语,阎廷芳原本干净的额角已经见汗,“至于继英的事,当时情况紧急,苏钧烈突然发兵包围了攸县,在全县搜查,要抓捕继英。儿子不知道您的烧什么时候才会退、什么时候才能清醒,李继英又求得可怜,电报一封赶一封地往我们这里发。我想那李继英也是要叫您一声大哥的,并不算关紧要的人,我不好不管。儿子做了,以后再也不会擅自行事,您不要生我的气。”
“你说得好听,你根本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去救继英。”阎希平声调依旧不高,捏住阎廷芳下巴的手指却加了两分力,“你是自己喜欢他,就不要说为我,我不爱听你说虚伪的话,别人可以对我这样,你不可以。继英叫我大哥?那又如何?你是不知道他爹和姓苏的狗杂种暗中勾结,背叛我把我害成了这样?还是不知道他那更亲的亲哥哥,作为我的上一任夫人,居然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,让我找了半年也没找到!害得我名声扫地,成了一大版躺在报纸上供人取乐的谈资!”
“干爹,您误会了,我对继英不是、真不是您说的那样。我只是因为、因为他曾经救过我才——”
阎廷芳还要开口辩解,阎希平却是不说则已,越说越生气。他打断了阎廷芳:“他救过你,所以比我更重要了?那时候我正在发烧啊,你不守在我身边,去救他?你分明是不把我往眼里放了,只想着他!”
“我没有!”
阎廷芳吼出了声,红着眼,却不知道下一句该接什么。
他是确认了干爹没有生命危险才去的。可这话说出来,干爹也只会更生气。
显得好像是只要没有生命危险,干爹在他心中就得往后排;还有别的东西,更居于他的位置之上。
他清楚干爹的脾气,这一点对方法容忍。
他瞪着阎希平。揍是不敢的,也不舍得,他只是想堵住他的嘴,一把将他扛走,他总说不过阎希平,也不想再跟他说了。
至于把对方扛到哪里去,不知道,总归是一个叫他没法逞督军威风——也没法逞干爹威风的地方。
“你吼我?”
阎希平不晓得干儿子内心的活动,但他已经足够生气了。
抬手将半杯清水泼上阎廷芳头顶,“你还敢瞪我?兔崽子,你居然敢这样对我了!你是不是已经预谋好了?要造你爹的反——”气咻咻地还没说完,阎希平忽然咳了一声。
而这一下仿佛乐曲的前奏,只是接着从他口中流出的不是音符,是一阵痛苦的咳嗽。
“干爹!”“大帅!”阎廷芳和余副官长顿时受到惊吓般挤住了他,一前一后地严密遮盖了他,好像是要帮他挡住夏夜一丝两丝的微风。一人接过他手里的空玻璃杯扔到草地上,又握住他的手,不断摩挲他的胸口,嘴里说着自责的话;一人从后面扶住他的腰,怕他咳得站不稳,一边轻抚他背部。
被关怀的感觉让阎希平心里稍微平复了些,他直起身,一把推开了阎廷芳:
“这会儿不想看到你,你这蠢崽子,你给老子躲远一点。”
他本意是不想让阎廷芳再激怒他,既是不愿在婚宴上发脾气,叫外人看他们父子的笑话,也是不想让阎廷芳被气头上的自己重罚。
只是还有点生气,他说不出好话。
阎廷芳脑中因为自责而混乱,力深想,望着阎希平生气咳得红了的脸、泛起了水光的眼睛,和水光底下冷森森的眼神,心里本就难受,再又挨了他这一推,还被他这样说,心也跟着凉了。
“对不起,干爹。”
神色颓然地,阎廷芳抹了一把湿透的额发,而后向阎希平行了一礼。
“您别生气了,儿子不打扰您了。”
他直起腰,没敢再看阎希平。
利落地一转身,他果然是大步躲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