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应彪收剑入鞘,抬腿踹了一脚那小卒沾满了血与泥浆的脸,漫不经心道:“你如今是东伯侯,这等小事只需遣人来做,不必辱没了身份。”
身后北崇子弟手持火把,熠熠光辉之下,他目光阴鸷,锐如鹰隼,令人不禁胆寒。
在他脚下,崇侯虎威武的头身躯毫生机地匍匐于地。
姜文焕深吸了一口气,一时顾不得回话,伸出手想去够不远处横亘在地的另一具尸体。
可他怀中尚且抱着父亲姜桓楚的尸身,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尤为可观,遑论他短时间经历了被迫弑父的打击,身心皆在崩溃的边缘。
一时间,姜文焕左右为难,膝盖一软,竟有些摇摇欲坠。
一双有力的手臂,抢先他一步抱起地上那具人认领的尸体,并掀起衣袍一角,细细地擦拭着尸身因粗鲁挪动而沾染上的泥土与污渍。
那人黑袍黑衣,神色肃穆,姜黄色的发带之下,是一张毫血色的脸庞。
正是姬发。
姜文焕苍白的嘴唇颤了颤,终究什么也没说。
入夜,朝歌一片浓云密雾,不久便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雨。
姬发抱着鄂顺的尸身,走了很久,寻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偏僻之地,为他简单地立了一个墓。
一同埋葬在鄂顺身旁的,是他的父亲鄂崇禹。鄂顺生前性子单纯,总爱粘着姬发、文焕等人,心交友结党。他一死,南都阵营死的死,散的散,一时间连个收尸的都没有。
与姬发相隔不远之处,崇应彪等人手持石铲,吭哧吭哧地挖着坑。
姬发并非独自前往,他的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辛甲和太颠。可有些事,他不并想假借他人手。
伴随着黄土层层掩埋,姬发双膝跪地,双手合十,喃喃祭拜:“你的旧部,我会替你安抚。且安心去罢,来生,不要投在帝王家了。”
云层低垂如幕,雨丝如泪,淅淅沥沥,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迷茫的幽寂之中。
“我还真是小瞧了你。”
耳畔蓦地传来一声熟悉的讥诮:“我以为你只是爬上了殷郊的床,想不到你的本事还不止于此。”
崇应彪为其父收殓完尸体,转身见了姬发,霎时怒气翻涌,想也不想便嘲道:“人都死光了,装模作样给谁看?”
他一连骂了几声,见姬发垂眸跪地不语,犹不解气,阔步上前扯住他的衣襟,火光晃动间,只见崇应彪面色扭曲,咬牙切齿:“凭什么你老子可以不死?”
“............”
“你给大王灌了什么迷魂汤,让他这么偏心你?姬昌装神弄鬼,罪大恶极,偏偏被你逃过一劫,这他妈的都是凭什么!”
他本是怒喝,说到最后,言语间却有哽咽之音。刹那间愧疚如同千百斤巨石壓在胸口,干涸的泪水再度溢满眼眶,姬发只得低声道:“对不起。”
崇应彪正在气头上,大喝一声,高举拳头,正要砸落下来之时,眼前似有寒光闪过,却是姜文焕手持着剑,冷冷地横在他们之间:
“有完没完?想打架就滚远点,别弄脏了他的坟墓。”
晚风凄厉地吹拂着树叶,宛如悲泣之声,久久不散。
姬发心知二人如今不愿见到自己,收殓完鄂顺父子便声离去。姜文焕却在背后叫住他:“留一件你的贴身之物给他吧。”
“我听闻人死后,如果头颅没有埋葬在身边,会找不到回家的路,只能沦为孤魂野鬼。”
姜文焕伸出手掌,神色惨淡地凝望着他:“鄂顺生前同你交好,你给他留一物做纪念,魂魄得到了抚慰,往后便可安心投胎。”
电光火石间,姬发似乎读懂了姜文焕眼眸深处的哀伤,识趣地没问为何非要是自己。
他简装出行,随身没有携带玉佩等物,想来想去,只能摘下额间发带,捧于掌心,颤抖地交给姜文焕。
姜文焕将发带埋入黄土之中,如同完成了某个重要的使命一般。强撑着的一股劲稍一松懈,便伏倒在地,以掌抚面,哀哀恸哭起来。
周围哭声震天,此起彼伏,如同数幽魂一同啜泣,满目苍凉,寒意侵骨。
姬发再也不能忍受,狂奔而逃。
浑浑噩噩中,他的灵魂沉沉浮浮,处可归,兜兜转转又到了鹿台。
聚仙阁张灯结彩,灯火通明。纣王带着苏美人正与群臣设宴庆贺,一时间酒香飘逸,丝竹声声,千百盏夜明珠璀若繁星,将大殿照得犹如仙境一般。
相隔不到百丈的东宫却是一片素缟,哀鸿阵阵。姜皇后一身素白的尸身被陈于庭院之中,那双沉静如水的双眸紧合着,像是沉睡了一般。
她似乎有心赴死,头戴白绫,身披孝衣,一身珠翠尽除,唯独指间戴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韘,隐约可见环身上有只翩翩起飞的凤凰。
凤凰乃上古神禽,仁瑞灵鸟。
凤凰于飞,翙翙其羽,亦傅于天。持凤凰玉韘者,当主东宫。
姬发终于不必再问殷郊玉韘之意。
此时此刻,殷郊何在?
如此想着,他便遥遥听到摘星阁传来一阵哗然骚动,抬头一望,却见衣衫不整、披头散发的殷郊破窗而出,身后跟着众多穷追不舍的皇家精兵。
殷郊从高处纵然跃下,狼狈至极地在地上打了个滚,随即便如亡命之徒般四处溃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