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……”
他张嘴想问,一缕寒风恰在这时吹来——冬季就是这点不好,因为气温低,不大的风都能把人从外到里吹个透心凉。
被灌了满口冷风,又迅速闭上嘴把这一股寒气咽下去后,阎廷芳从肺腑里僵到了指尖,嘴唇有千斤重,再张不开。
问什么呢?
难道他能问、敢问阎希平,说我在前线帮你指挥作战,有一次亲自上最前方督战,有黑影飞过来,我以为那东西会爆炸,前半秒想‘我就要死了’,后半秒就是‘以后谁帮干爹打仗’,好在我刚刚想完,那黑影溅起了大泼雪和泥之后,竟没有炸,原只是一颗哑弹;还有一次,流弹擦过了我的前额,偏一寸,就没有我的命在,说,我就是这样地在前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、一次次死里逃生,为什么,竟比不了一个在后方享福的顾德全?
他在这一刻对阎希平生出了恨和报复欲。
尽管这恨不纯粹,夹杂了太多的爱;尽管所谓的报复欲,也绝不至于让他生出伤害干爹本人的心,可他的确是离曾经的自己又远了一步。
那个曾经拿阎希平当神一样对待的自己。
阎希平一扭头,就察觉到了干儿子的神情不对。
他想起自己这个好儿子,看着是有张清冷英秀颇为出尘的脸,其实一肚子爱争宠的小心思;又想起了中午,他连件大氅都看不得德全穿的比他好。解释的话冒上喉头,又在气恼中生生咽了下去。
他阎希平的东西,爱送给谁,就送给谁!哪有老子送东西还得受儿子管的道理?!
“解释个屁!”
心里说完,他从鼻子里哼出两道烦躁的急气,扭正了头,大步流星地往前走,再不去瞧后面的笨蛋崽子。
“干爹?”阎廷芳在后头,简直莫名其妙。
看着阎希平挺拔的背影速度极快地远离,他又是愤怒迷惑,又是力。
不知道自己什么都没问,干爹又在生什么气。
转疾的寒风把干爹那件外边纺织着翠鸟毛,里面是乌云豹皮的华贵氅衣吹得高高扬起,让他远远看起来,既像是正在飘走的一朵金蓝辉煌的云,又像是正在开着屏昂首前行的一只孔雀。
而不管是云还是孔雀,阎廷芳都只想用力一把将他抓过来,扛上肩膀,带走。
等自己把他丢到只有他们两个在的地方,那时候,阎希平将不再是大帅,也不是什么义父。
他将只是自己抓来的,美丽又脆弱的,脾气极坏、极欠调教的猎物。
北边政府的总统和总理,为了各自派系的利益,在战与和之间不断拉锯扯皮。南边本就不太稳定的联盟,也因为北边总统的暗送秋波,被成功离间,在自己内部闹起了分裂。一时之间,南北双方各被自己人猛扯后腿,每一场仗都是打得“意思意思”,毫精彩可言。局面陷入了僵持。
江县。某两层小饭庄内。
包厢里烧着汽炉,门窗四闭。气温渐高,所有人陆续脱了大氅,只穿着不同颜色的军装,围着桌子坐着,边吃喝,边三三两两地谈话。
大多数人神情放松,因为就在刚才,能全权代表理事长的老革命党人,刘咏谏刘总参谋长,已经拿“南方成立新政府后,理事长自然是大元帅,而元帅一职将属于苏巡阅使”,和未来最大的一份地盘,这两样又是官又是地的许诺,说动了苏钧烈再次倒戈。人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惊讶。
在这里真心革命的有几个?大部分人不晓得革命革得什么东西,都是冲着钱和地盘来的。
不就是一叛再叛?多么正常,只要给得足够多。有人在心里嘲笑了两声,也不敢把笑流露到脸上。
都晓得苏钧烈的思想与常人有差异,没谁愿意平白故被咬一口。
没见实力最强的金素督军都被咬得凄惨比,现在还病病歪歪的没恢复元气么?
众人眼里病病歪歪的阎督军,手里拿了一双筷子,正在专心搅拌面前一碗红红绿绿的米粉。
受章云清的影响,阎希平现在的兴趣在各种拌粉上。桌上摆的其它东西,回了金素他也可以随时吃到,唯有具备当地风味的特色食物,离了这块地,就难免会失去一点滋味。
阎廷芳坐在他右边,把他不能吃的红辣椒条和芹菜条一根根挑到自己碟子里。
不能叫厨子不放,干爹爱它们的气味,只能等拌好米粉后,将这些干爹不能吃的一一挑出。一边挑出红的绿的菜条,他的余光始终注意着坐在阎希平左边的苏钧烈,怕苏钧烈丧心病狂起来会不顾场合,在这里伤害干爹。
他知道一点内情,除却横过鼻梁、仿佛要直接劈开头盖骨的一道深深伤疤,干爹还给苏钧烈留下了更足以使一个男人痛苦发疯的礼物。
苏钧烈被干爹“废掉”了。
具体怎么废掉的,不知道,他只知道,苏钧烈把自己在朱律省督军府里的大小夫人一夜之间全数虐杀,只因为有一个哥儿在喂他吃东西的时候,不小心用膝盖蹭过了他的下身。
他由此猜测,可能干爹就是用膝盖把苏钧烈撞废的。
假若再一深想,他就要忍不住怒火了——
当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姿势?干爹到底有没有被姓苏的凌辱?除却被剥光上衣和鞋袜吊着受冻之外,干爹还被苏钧烈做了什么?这些问题他不敢去问干爹,只能放在心里憋着,越憋越恨毒了苏钧烈。
“好外甥,怎么这么没礼貌?从进来到现在,都不肯给舅舅一个正眼吗?”
阎希平头也不抬,咽下嘴里的粉条,神情和声音都意外地很平静:
“看你做什么?用来倒胃口吗?”
“怎么,好外甥,你是嫌我破了相?”他表现得不正常,苏钧烈反而更来了兴趣,“我脸上这道道可是你亲手给我切的。你自己的杰作,你也好意思嫌?”
“不嫌,破了相有破了相的好。”自顾自吸了一小口粉条,阎希平慢慢咽下去后,说,“等本帅将来中年发福想减肥了,一定管苏巡阅使要几张相片,都放到最大,贴餐桌上。”
苏钧烈哈哈大笑,边笑,他边伸手,一把紧紧地攥住了阎希平的手。
“你这婊子养的小东西,还是跟以前一样,不但漂亮,身上还有股特殊的劲儿,你就是靠这个,勾得阎良玉把什么都肯留给你的吧?他——你爹,我那好姐夫,他睡过你没有?”
阎希平终于吃不下了,胃里瞬间饱得要作呕。
另一只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,他扭身正视了苏钧烈:
“贱种!我是看在理事长的面子上给你留一点脸!你他娘的!别给脸不要!”
苏钧烈这时候总算看清了他表情的全貌。
仿佛面前的不是活生生的自己,而是自己的棺材,阎希平眼里的神情平静中隐约带了点宽容——是认为人死如灯灭,可以不必再计较了的宽宏大量。
怒到极点,苏钧烈脸上笑容反而更为夸张:
“好外甥,你老骂我是疯狗,我看你才是真疯了!你拿这种眼神看我,你以为你就稳操胜券了吗?!”
他原本五官斯文又英俊,戴上眼镜就可以去冒充大学里的讲师。可是一道深长褐红的刀疤横贯了他的脸部中央,这疑将他的斯文气破坏殆尽,只剩下狰狞。
大笑起来时,狰狞的意味犹盛。顶着一张狰狞的脸,他凑近了阎希平,压低声音发狠道:
“你记不记得你上一次,是怎么可怜巴巴地落到我手里的!我能让你爹的人背叛,未必不能让你的人也背叛!假如你再落到我手里一次,我可绝不会像上次那样对你留情。这次,我一定碾碎你的膝盖骨,反正你也再用不到腿了,你只需要躺在我的——”
“闭上你的狗嘴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