阎廷芳一直没有等到任何来自干爹的电报。
就在他等得抓心挠肝、忍可忍,打算主动发电询问的时候,消息终于来了。
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干爹发来的电报,而是直接等到了干爹本人,以及干爹带来的援兵。姓苏的疯狗撤了围,同盟内部的其余军头,预备跟苏钧烈展开交涉谈判。阎廷芳不关心谈判能不能进行,他只晓得,干爹来了。
在为自己一雪前耻和他之间,干爹选了他!
苏钧烈不答应谈判最好,他可以在干爹面前,再一次把这条疯狗给打败,就像前年冬天所做的那样。
之前被围,是苏钧烈发难太过突然,加上兵力少于对方;现在兵也有了,他还有了干爹,他自觉着,自己现在是“战不胜”。
傍晚。
郢州,江县,县城内。
仿佛埋在雪中的种子嗅到了春意,阎廷芳焕发了生机。他的临时总指挥部设在江县一位大老爷的宅院里,坐在正房当中,他静静地等待着卫兵来通报,告诉他春风已经吹到县门口的消息。
从这里骑马去县门口只要几分钟。他在脑中想象着消息一到,自己骑上快马,一路冲到县大门。
在县城门口,他翻身下马,快步走到干爹的马前,抬起一只手掌。
大氅遮蔽了干爹大半个身体,包括那双修长笔直的腿,只露出干爹的马靴,他仰头凝望干爹,想摸干爹的靴面,让掌心隔着一层皮革,再次细细抚摸那只脚。
手最后却只是落到了干爹的马缰上。
而干爹居高临下地对他一笑,背后是漫天的晚霞,映照得干爹那张俊丽容颜有了血色,比霞光更艳——
也或许不会笑,因为他到底是让干爹失去了一个报仇雪耻的机会。
假使干爹不肯对他笑,他也绝不会有半点失望。干爹选了他,这就够了。
茶壶在小炉子上咕嘟嘟煮着。
阎廷芳一杯杯地喝着热茶,直到感觉喝不下了,他把手里的残茶放在桌上。
水雾自茶杯的杯口袅袅腾起,渐渐地,那雾气越来越淡。
雾气终于没了。
而晚霞也从天空彻底消失,正房门口的庭院砖地上,开始有了冰凉月色。站在一旁的副官见自家总司令魂不守舍,竟是端起了那杯冷透的残茶,毫知觉般往口中送,不由出声阻拦:
“茶已经凉了,总司令,卑职替您重新倒一杯——”
“报告!”
阎廷芳将杯子往桌上一放,直接站了起来,问那跑进院子的卫兵:“干爹……大帅他,到了吗?”
卫兵在他跟前立定,脚跟一磕行了个军礼:“报告总司令!大帅说,今天太晚了,就不到县里来了,明天再进城!大帅已经带着人在距离本县十里开外的岳家峪驻下了!”
“什么?难道,王副官没跟大帅说,我正在城里等着迎接大帅么?”
“总司令,王副官他说了!”
“说了,干爹还是不肯来?”
阎廷芳心里“咯噔”了一下:
“你当时见到大帅了吗?你们提到我的时候,大帅的神情如何?”
“见到大帅了!我们提到总司令您的时候,大帅他……”卫兵仔细回忆了片刻,道,“他神情还好啊?高不高兴卑职没看出来,但一定是没有生气的。而且,大帅本人并没有不肯来,一开始听说您在等着迎接,大帅是打算继续赶路的。是他旁边那匹马上,有一个穿得与众不同,仿佛地位很特殊的军官,劝大帅说‘太阳已经没了,冬天的夜里比白天更冷,您的身体又绝不能受寒,还是别急着赶路了’;又说,何况围困总司令您的苏部已经撤兵了,没必要着急,还是明天上午进城更好。大帅就点了头,改了主意,当即传令让军队在岳家峪驻下了。”
“……知道了,你下去吧。”
“是!总司令!”
卫兵敬了礼告退。阎廷芳蹙着眉,坐回了椅子上。
一只手搭上了红木桌面,手的形状修长,颜色是象牙白。手的主人微垂下头,两眼望着院里青砖地上水银般的月光。
食指轻轻敲击着桌子,阎廷芳低声自语:
“我才离开多久,应该不会是新面孔。干爹的身边,地位很特殊的军官……”
翌日是个半阴不晴的天气。
上午,接近中午的时候,在县城的大门口,黯淡的阳光下,阎廷芳终于见到了,那位让他猜测了一晚上的,“穿得与众不同,仿佛地位很特殊的军官”。
将目光落在顾德全脖颈周围那一圈棕黑色貂毛领子上,阎廷芳感觉有点眼熟。
他很快收回了视线,望着阎希平:
“干爹,您来了。”
看见干儿子温柔的笑容,又想起他之前传回来的战报,阎希平心里是喜爱的,高兴的,可并不想吸入冷风,怕引发咳嗽。他抿紧了唇一点头,没说话,只抬手做了个“带路”的手势。
“是,干爹。”
失望只在一瞬,阎廷芳很快也考虑到了干爹不敢说话的原因。他刚要拉起马缰,寒风从背后吹来。
干爹的大氅扬起,干爹身后,顾德全的大氅也被风扬起,目光不由地移动,他看向了那随风飘动的一角雪白。
记忆浮现在脑海,他迅速将视线转移到顾德全的脸。
的确是一张俊朗不凡的脸,可也并不至于能把干爹这样的风流人物都给迷倒。或许他的身上还有什么更特殊的地方?
前任大总统送的,从前朝皇宫里流出来的御用之物,连干爹也只有一件的天马皮氅衣,就这么轻易地给了这个顾德全——
顾德全突然跟大帅的干儿子、自己曾经的救命恩人对上了视线,下意识地一笑,笑里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爱和恭谦。
阎廷芳回以一笑,驾马靠近,然后调转马头,领先了干爹小半个马身,方便带路。
在彻底背过身的一瞬间,他脸上的笑容消失,成了一张英秀的冷脸。
指挥部里。
烧着火盆的温暖卧室内,铺着厚被褥的大床上,一对穿着同色军装的义父子半躺半坐。他们的中间摆着小茶几,茶几上煮着滚开的茶水。
“干爹,这回是儿子做得不好,害您劳累了。”
阎希平接过干儿子递来的热茶,喝了一口,暖意从喉咙流到胃里,驱散了他身上残余的寒气。
放下茶杯,他隔着床上架着的小茶几拍了拍阎廷芳的肩膀,“不怪你,你的兵本来就没有他多,他还是突然发起了神经。哪个正常人都是没法防备疯狗的,谁晓得它什么时候犯病乱咬?不过他疯了也有疯了的好处。只管自己得了北边给他的官和钱,背叛同盟、置全体盟友的利益于不顾,姓苏的狗杂种这次几乎把南边稍微大一点的势力都得罪完了,且看着吧,他再吠不了多久了。”
阎廷芳注视着他的得意样,几乎要扑上去强吻他两下。
“干爹,您为什么没有去攻打朱律?只是认为苏钧烈马上要完了,所以不必急于报仇?”
阎希平扭头,正对上阎廷芳笑着的脸和眼中投来的依恋的视线。
他自觉感受到了干儿子深切的孺慕之情,不由也是一笑,放缓了语气道:
“儿子都快没了。我就算一鼓作气把南三省全打下来,将来大好的地盘和财富,又能丢给谁去继承?廷芳,你在试探我吗?你出征前我对你说的话,你这么快就全忘记了?”
说到最后,他那笑又从脸上消失了。阎廷芳心里暗道一声不妙,忙握了他凉冰冰的手,诚恳道:“儿子不敢,儿子只是,只是想听您说出来。您说出来了,儿子就更能确定,您没有嫌我做得不好,害您千里迢迢地奔波。就更能确定,您当真没有对我生气。我最怕的就是您生气,您不满意我。”
“你不是怕我不满意。你是忽然变成小宝宝了,想冲我撒娇。非要听一听你老子承认到底有多重视你,你这个二十岁的小宝宝才会高兴。”
阎廷芳冷不丁成了“二十岁小宝宝”,顿时又是窘迫又是想要狂性大发,恨不得立刻推翻茶几,当场做一些向干爹证明自己的事。
好叫干爹知道自己不是“小宝宝”,是个哪哪儿都成熟透顶、熟到可以好好怜爱他的大男子汉。
他面红耳赤地转移了话题:“干爹,我今天瞧见顾团长身上披的那件大氅有点眼熟。是不是之前那位大总统送的,宫里的皇帝曾穿过的那件?”
在他得知干爹将要驾临的当天,他就叫人在屋子里备好了汽炉。此时火盆也一起烧上,屋里温暖如春,他看着脱了大氅只穿着里面一身军装的干爹,背后靠着枕头,腿上盖着厚棉被,怀里搂着枕头,说了没几句话,那薄薄的眼皮就仿佛要支撑不住太过浓密的长睫毛似的,一点点往下坠:
“嗯,你倒是记性好。”
干爹应了他,应得有声气。
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,坐到了干爹的那边,伸手一搂,就把人带枕头被子一起搂到了怀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