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再不想杀这个人了,所以他由衷希望,对方老实维持现状,不该想起的东西,就暂时不要想起。
“总司令?总司令?”
他一回神,正对上顾德全灿烂讨喜的笑脸。不由回以微微的一笑,他问顾德全:
“近来怎么样?有没有缺少什么东西?你告诉我,我叫人带来给你们。”
顾德全最初还会闹着要出村,后来听他谎称,外面在打仗,很乱,出去会有危险,顾德全似乎是怕了,便不再闹。
摇了摇头,顾德全道:
“什么都好,不缺。”
他又看向那个老哥儿。
“是是,全伢子说得对,我们什么都不缺了。”老哥儿冲他使劲点头,笑得恭敬而讨好:“感谢总司令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关照,您真是一个大好官。”
他有点窘迫,只是窘迫在心里,面上仍一派自然。
顾德全现在跟十岁出头的大男孩子差不多,脾气变得远没有以前好了,所以他找来伺候顾德全的,是村里一个上了年纪,守着寡,又膝下子的老哥儿。
平时跟顾德全相处,老哥儿有点把顾德全当儿子爱的意思,双方竟是相处得越来越融洽。
老哥儿还在跟他道谢,真心实意地赞美他,他有些听不下去,摆摆手:
“不敢当。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。”
他见仆人端着饭菜陆续送到桌上,也没再多谈,只说:“总之你们若有什么额外的需要,即便见不到我,对在村里巡逻的、那些保护你们的卫兵说,也是一样。他们会转达给我的。”
“是是,知道了,谢谢总司令!”
顾德全好像是饿了,没学那老哥儿一般再跟他客套,拿起筷子就先开动了。
时值冬季,屋里烧着大汽炉,门窗在他刚进来时就关严了,汽炉生出的热量,随着墙壁天花板上安装的管子攀升,又从管子里熊熊透出,把整个屋里烘得如春天般。他喝了几口热汤,就彻底熬不住了,站起身来,让副官伺候着脱下大氅,他又把厚呢子外套也脱了,只穿着里面的黑缎子马甲和衬衣。
拿起筷子,没吃几口,他感觉到一股视线正灼灼地落在自己身上。
一抬头,他看见了顾德全睁大的双眼。
顾德全最近瘦了,眼睛越发显得大,陷在深深的眼窝里,这么黑幽幽、直勾勾地忽然盯过来,竟叫他觉出了几分毛发悚立的诡异。
这视线并没落在他的脸部,他顺着顾德全的视线低下头,视野里,是自己整齐的孔雀蓝领带,和领带上白金嵌钻的领带夹。
他皱起眉头,放下筷子问道:
“德全,你在看什么?”
顾德全似乎有些出神:
“没什么。”
轻声地喃喃回话,他只觉周遭的一切仿佛在瞬刹间虚化,他的眼睛里,只剩下了阎廷芳的领带夹。
准确来说,是领带夹上小小的钻石。
那粒晶莹剔透的钻石,随阎廷芳放下筷子的动作,在他视野里,摇晃,闪烁,仿佛一颗明亮的星辰。
星辰闪烁,照亮了他脑海中某处画面——画面也是模模糊糊,闪闪烁烁;画面里,有个人在一座高大的书架前,手臂动来动去,不晓得正掏着什么。
是谁。
那个人转过了身,他看不清他的脸,然而看到了他满手晶光灿灿的钻石。
这人也真是的,手指头这么细,还笨得一次抓这么多钻石,也不怕掉出来。
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急切,大步上前,想要去接那些钻石,那人却一把将满手的钻石扔进了一只大口袋,又将口袋轻轻朝他一掷:
“都给你了。”
接住钻石,他惊讶得手足措。
“本想选几颗最大的给你。”
那个人转了身,背影高挑单薄。
仿佛他只伸出一条手臂,就足以将对方彻底圈在怀中。
“结果都挺大的……”
“大帅!”
——他听见自己猛地喊出了声。
“大帅?”眸光一动,阎廷芳本来平放于桌面的手,倏然握起了拳。
望着顾德全,阎廷芳攥拢的拳头上,骨节处逐渐泛白:
“你在叫谁,德全?大帅?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?”
“想起什么?”瞬间的困惑之后,脸上没有流露任何紧张神色,顾德全笑模笑样地答:
“是啊,我想起来,前几天,我听村里有个大娘提到您,就是这么喊您的,我觉得这个叫法很气派啊,怎么,您不喜欢吗?”
他神情转为了自责:
“那我以后再不叫了。总司令,对不起,我人傻,您是知道的,您可千万别跟我一傻子计较。”
“那是以前对旧军阀的叫法,现在不那么叫了。”阎廷芳端详他许久,末了,实在瞧不出他有什么恢复的迹象——要恢复了,还能在这里,安安稳稳跟自己这个软禁他的人同桌吃饭?还能不直接挟持了自己闯出去,再跟插了翅膀似的猛飞着扑棱着去找干爹?
“你还是叫我总司令吧。”
他见顾德全似乎对他的领带夹很感兴趣,又盯着看上了。
一伸手,他摘下了领带夹,递给副官,“去,把它给德全。”副官围着桌子绕过半圈,将夹子恭谨放到了顾德全伸出的手掌上。
顾德全握紧了嵌着星星一样小钻石的领带夹,握得十分用力,好像攥住了什么举世难得的宝贝:
“谢谢您,总司令。”
真是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大男孩一样。
阎廷芳在心里暗笑着他。
看见了亮闪闪的东西就如此喜欢,完全是当个了不得的宝贝爱住了。
“不客气,你要是喜欢这些,明天,我派人给你送一批男子用的零碎玩意儿来。”阎廷芳拿起了筷子,又说,“放下它吃饭吧。那么个小玩意,别攥着当宝贝似的,明天就有更好的给你。”
对着阎廷芳,顾德全似腼腆似卖乖地一笑:
“是挺小的。”
将领带夹放到口袋里,他果然是听话地拿起筷子,继续吃饭。
几天之后,阎廷芳再次来到了建康村,看望顾德全。
听伺候顾德全的那个老哥儿说,顾德全成天就在家里玩首饰。
尤其是对钻石,顾德全展露出了非同寻常的兴趣,从早到晚,他直把那些首饰上的钻石摸了一遍又一遍,仿佛是对这亮闪闪的美丽东西痴迷到了骨子里。
阎廷芳至此彻底放了心。
这趟看完之后,阎廷芳略微放松了一点对顾德全的管束。
顾德全获得了出村的权力——可以出村,但不能离开县城;且出村之时,身后必须得有便衣卫兵紧跟着。
阎廷芳对顾德全解释说,这也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。
顾德全没有表现出反对。而即使他表现出了反对,阎廷芳也不在意。
在顾德全成熟男性的肉体里,目前寄居的只是一个十二岁大孩子的灵魂,以大孩子现在对于钻石的痴迷程度,他随便拿几颗更漂亮的钻石来哄哄这名大孩子,想必大孩子自然就什么都不会反对了。
回了府,阎廷芳叫来秘书长,问:
“李志忠那边,有回电了吗?”
秘书长道,“报告总司令,还没有。”
“还没有?!”
阎廷芳心如火焚,同时彻底肯定了推测为真。
“李志忠——”
他的人打听到,干爹去了青莱后,没多久就跟青莱省督办李志忠有所接触。
而就在接触过后没几天,干爹在青莱省的别墅的周围,就再也见不着干爹以及余副官长的人影了。
又听当地人说,别墅周围,曾经出现过省府的军警。
几点连起来看,干爹的失踪,八成跟李志忠脱不开关系。他印象中,干爹没有得罪过这个人,可谁知道干爹跑到了青莱之后,有没有得罪这位新星般忽然升起的李督办。
刚得知消息时,他急得不得了,第一时间就命令在笔杆子上颇有功力的秘书长,拟一封电文发过去,大意是,假如干爹有什么得罪阁下的地方,他愿意为付出足够的补偿,请阁下不要动巡阅使,把人好好地送回来;如果不肯同意,那么就等着挨打吧!
当然,他命令秘书长,把这番不客气的内容,用很客气的辞令包裹了,再发过去。
可眼看着,这李志忠根本不识抬举。
阎廷芳向副官命令道:
“去把几位师长都叫过来,还有参谋长,就说我要开会。”
他这边开着作战会议,对着青莱的李督办剑拔弩张;李继贞这边,同样也迫不及待,只想把那害自己夫君伤心的金素新军总司令胖揍一顿。
只是等了又等,李继贞始终没有等到李继英的回电。
又听说李继英的军队还在追击唐氏残部,他怀疑,李继英是因为不舍得眼下的大好时机,所以佯装没收到他的电报。
急也没办法了,光凭他手里的军力,如夫君所说,揍不过阎廷芳,反而可能要赔上自己,他才刚刚得到夫君,实在舍不得死,所以,也只能等一等继英。等继英解决了唐部,他们再一起打阎廷芳。
李继贞一回公馆,只见在客厅煌煌的大吊灯底下,跪着自己的俞副官。
俞副官生得宽肩长腿,相貌英俊,乃是受他命令,留在家中,专门陪阎希平解闷的一名青年。这位俞副官出身于最底层,很小就没了爹娘,靠小偷小摸度日,最初应征到他的部队里,身份只是他手下一名师长的马夫,是凭着一身机灵劲儿和出众讨喜的外貌,最终升到了他贴身副官的位置。
除了见识多、说话有趣之外,小俞还精通口技,第一次跟阎希平见面,就学猫叫“喵喵喵”地逗乐了阎希平。
他见阎希平对俞副官果真是颇为喜欢,当天就给俞副官下了命令,论用上什么法子,务必让巡阅使每天都能笑得如此开怀。
他慢慢地走到跪着的俞副官面前,问:
“怎么回事?”
俞副官低着头,“督办,我做了事,您罚我吧。”
他只说自己做了事,却不肯回话,说清楚具体什么事,李继贞微微地蹙了眉,这时家里的佣人走了过来,对他解释道:
“是这样的,大人,老爷今天,派俞副官偷偷出去,要俞副官为他发一封电报,没出宅子多远,俞副官就让您的卫兵发现了,给捉了回来。老爷见到俞副官被押着回来,十分生气,说‘不准伤害小俞’;说假如小俞受了伤,自己就绝食抗议。”说到这里,那个哥儿佣人嘴唇抿了抿,是个要笑很快又憋住的样子,恭谨道:
“后来谁也不敢动俞副官。只是,俞副官自己愿意跪在这里。”
李继贞眉头舒展开,轻轻踢了俞副官一脚:
“起来,还要我请你吗?”
“督办,我……”俞副官面红耳赤地站起身。
“脸红什么?我都习惯了。”
“督办?”
“男人也没法防住,唉。”李继贞低声叹道,“你早不是第一个了,估计,也不会是最后一个。”
俞副官愣愣望着李继贞,没明白这话的意思。
李继贞问佣人:“老爷呢?”
“回大人,自从俞副官被押回来之后,老爷的心情就看起来不怎么好了。晚饭也没吃多少,很早就上楼到卧房歇下了。”
李继贞没多说,径自上了楼。
卧房。
阎希平听见了开门的声音,有点怕,把被子往上拉了拉,仿佛多遮住自己一点,走进卧房的小疯子太太就更可能发现不了自己。
他怕的,不是李继贞会打他;李继贞甚至很少弄得他不舒服。他怕的反倒是李继贞又会弄得他太过舒服,最后简直是快活到了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的地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