极致的惊怒过后,阎希平反而冷静了下来。
他抽出被挤得不太舒服的手,搂住了阎廷芳的颈项。
双眼紧盯着这张没有表情的年轻英挺的脸,好奇自己的逆子究竟想对自己做什么。
他谅逆子不敢害他。除非逆子未满二十,就觉得活腻了。
“大帅!大帅!阎师长……”
门外,余副官长迅速反应了过来,猛砸着门。
预备叫卫兵强行破门进去保护大帅的时候,里面传来了阎廷芳的声音:“干爹同意跟我谈谈了。你们在外面守着,不要再放人进来!”
余副官长有点不信:
“阎师长,你打开门,让卑职确认一下大帅的安全!”
过了一会儿,门打开了,余副官长走进一步,遥遥看清了窝在沙发椅上的阎督军。
黄色的沙发椅柔软阔大,阎督军两只脚都没有穿鞋,光中苍白透明的赤脚踩在沙发椅上,脸上的神情居然当真堪称平静。
对上他的目光,阎督军冲他点头:“我跟廷芳谈谈。”目光扫向站在旁边的干儿子,阎督军一抬下巴:“就按他说的,你们在外面守着。”
“是,大帅!”
余藏锋知道,这就是父子间要进行秘密谈话的意思了。他把捡在手里的拖鞋放到沙发椅前,然后带着卫兵们迅速退出去,守起了门。
所有人都忘记了房间里的那个哥儿。
阎希平是真忘了,因为心神放在了逆子身上,小太太又缩在角落,比安静;其余人则是没把一个哥儿小太太当作正经的人,跟阎廷芳一样,将其归为猫猫狗狗一类,大帅没说,他们也就不去在意。
门再一次关紧。
“干爹,”阎廷芳走到沙发椅前,望着阎希平,忽然双膝一弯,“扑通”跪了下来,“儿子知罪。”
阎希平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两道凉气。
“这回不拿那些骗傻瓜的话来敷衍你爹了?”
他本意是真想跟逆子好好谈,可看见阎廷芳的脸,他就想“动手动脚”,想给他两巴掌,又想踢他两脚,“又知罪了?嗯?”
他终究没忍住,一脚踹在阎廷芳胸口。
被阎廷芳抓住,他抽不回,也就不动了,继续问:“你刚刚不是还觉得自己很辜,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吗?”
“干爹,您这么窝着不舒服,您把两只都放我身上。”
凝视着他的眼睛,阎廷芳握住他另一只脚脚踝,也拉到自己胸口,按紧了:
“这样我也不用担心您冷,可以慢慢地跟您认。您也可以舒服地听。”
他感觉这么伸直了腿,冰冷的脚背有宽大的手掌握住,脚掌有逆子结实温暖的胸膛可踩,确实比屈着踩在沙发椅上松快。
身体舒服,加上受到了逆子的孝顺讨好,心中也舒坦了一丝,他再没想挣扎,逆子看着他,低声开口道:
“干爹,我先前讲自己辜,是因为何永才的背叛的确与我关,他是私自行动,我知道的时候,已经晚了。干爹,我绝不会有任何伤害您的想法,自从认了您为干爹的那一天,在我心里,您就是我一辈子都要孝敬的亲人。我可以对您发誓,我若指使过何永才去害您,就让我明日横死街头,被野狗啃烂我的尸身。”
“我才不信发誓那一套。不过,”他实话实说,因为感觉到了逆子的话里确实有几分真情,“我没有认为何永才是你指派来杀我的。我不高兴的是,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?你没有换掉何永才,也没有缴他们的炮!你知不知道,他的那些炮弹,险些要落到我的头上?你当好人,尽害你爹!混账!”
他说到最后,又火从心起,脚动不了,他从背后抽了个大靠枕,劈头盖脸地打了阎廷芳一顿。
阎廷芳不敢低头,乖乖挨砸。
直到他打累了,不得不喘着粗气放下靠枕歇息,阎廷芳顶着一张微红的面孔,站起来,拿了他身边的靠枕,帮他在背后垫好,这才又跪回原处,继续握住他双脚,解释道:
“爹,我要跟您认的,就是这个罪了。是我不好,都怪我,是我顾及着跟何永才之间的交情,险些铸成了大。我其实早已经按您的意思将命令下到何团了,可是何永才一直拖着,不肯缴炮,也不肯将部队开去鸡原。我不忍心逼他们太狠,想多给他们几天接受现实的时间……我不知道,我对他们的这一次心软,竟会害得我最重要的亲人遇险。爹,我认罪,您惩罚我吧。”跪进半步,紧搂着他的双腿,阎廷芳将头抵在他膝盖上,仰望着他,眼眶发红,黑瞳湿润,是个后悔又心痛至极的模样:
“儿子差点害了您!您尽管罚,儿子该受,儿子什么都愿意受!”
逆子若是硬着骨头跟他顶撞,他绝对忍心狠狠地处罚,不把逆子调教得看见自己就怕,就不算罚完。
可是廷芳这么满怀心疼和自责地抱着他的腿脚,又是跪地,又是认真地作出了一番忏悔,还听起来基本都是实话,他除了恼恨儿子的一时心软差点害了他,别的,譬如曾经闪过的想要放弃对方,再培养新人的打算,倒是彻底消失了。
他对廷芳,是有真感情的,他是真把廷芳当作了自己的大儿子养。
若非如此,他也不会只是处罚了他下面的何永才,就放过了廷芳不经请示、私自带兵去救继英一事。
那时候他气的也不是救继英这件事本身,假如他当时没有发烧,神智清醒,他也会同意这件事,他气的是儿子不听话,还拿些傻瓜都不信的假话骗他。同样是“哄”,有德全那样叫他身心舒服的,就有蠢儿子这种只会让人更加生气的。
蠢儿子现在似乎有了长进。晓得不再拿蠢话哄他,被他揭穿后才乖乖认罪;而是一开始就摆真心摆真情给他看,对着他痛心疾首地认。
儿子跟他讲真情,他也愿意珍惜他们父子间这么些年的感情。
何况,他想起先前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,北边的总统和总理,都是身后又有兵又有地的,谁也不服谁,从年头闹到现在,一直没有消停,只是像这次这么大闹,今年还没有过。
早就对北边政府践踏约法而不满,一心想要彻底革命,改换新天的理事长,想必会抓住这样的好时机,或许不日就会有动作。
他想要下场分一杯羹,得力又忠诚的部将是必要的,现在再培养谁已经来不及了,所以除了论真情,论利益,他也不该在这个当口重罚廷芳。否则罚坏了他,谁去领兵作战?
德全其实是个更好的苗子。
只可惜,他们相遇的太晚。
始终盯着阎希平的眼睛,阎廷芳察觉到了干爹眼神的愈渐软化。
目光不动声色地从那双灰眼睛往下,描摹过高挺秀气的鼻梁,最后落到了红肿的菱唇。
阎廷芳微不可查地一皱眉,视线移动,在屋里扫视,发现了在角落里缩成小鹌鹑的白净哥儿。
他看回阎希平,好奇地笑问:“干爹,您之前在卧室里休息?”
阎希平回了神:“嗯。”
阎廷芳不说话,只是将视线投向了角落里的哥儿。阎希平随他目光望去,这才猛地将小太太想了起来,一想起来,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脖子肩膀又开始酸痛。
朝小太太招了招手,他对小太太挺满意,语气也就放得温和:
“琼瑛,过来,继续帮我按一按。”
“不要他。”阎廷芳站起来,走到他身后,“我帮干爹按。”
阎希平让他先去洗手,嫌他刚才摸了自己的脚,又要来摸自己的肩膀,说不定还会碰到脖子和脸。阎廷芳哭笑不得,钻进了浴室。
将手打香皂搓洗得白里透红,芬芳扑鼻,阎廷芳这才出了来。阎希平检查过后,允许了干儿子满怀孝心的服侍。
隔着绸缎睡衣,阎廷芳的手火热有力,仿佛能从他的皮肉一直按到骨头里,他的身体渐渐软了下去了。
靠着同样软绵绵的大枕头,享受着被按摩的酥麻,他只觉困意仿佛潮水,一阵阵漫涌而上。
阎廷芳居高临下,看见干爹似睡非睡地闭了眼睛。
别的,因为还有只猫猫狗狗在,他没打算做,他借着按摩的动作,手从单薄的肩膀一路往下,挤进软枕跟干爹的背部之间。
在背部抚摸揉弄了一阵,他双手开始往身前移动,最后穿过腋下,按上了微凉而柔韧的胸口。
阎希平是在一阵剧烈的酥麻和些微的刺痛中醒来的,一睁眼,他当即按住了阎廷芳的手掌:
“干什么?”
他扭头,仰脸瞪着似乎又要作妖的干儿子:
“你往哪儿按?不会就滚,换琼瑛来!”
“他能做的,其实我也都愿意为干爹做。不只是按摩……干爹若有需要,廷芳也愿意为干爹效劳。”
见阎希平浓秀的眉毛皱起,眼里是莫名其妙又愤怒的神色,阎廷芳凑近了他耳边,声音有些沙哑地道:
“干爹,您那么疼顾德全,是因为他每天晚上都弄得您很舒服吗?其实,儿子也可以,您——”
“啪!”
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扇断了阎廷芳的话。
阎希平感觉自己是被羞辱了。
不光是认为阎廷芳拿那种下流的态度来对他说话,冒犯了他作为父亲的严威,更是他感觉自己对阎廷芳抱有的,上珍贵的亲情,被阎廷芳本人,毫不留情地羞辱践踏了。
他打开门,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吼着让余藏锋拿来了马鞭。
撑着尚未恢复的身体,他一鞭一鞭,亲手把阎廷芳抽成了一只血葫芦。末了,他扔下鞭子,让人把一直不曾开口求饶也不曾反抗的阎廷芳,拉去后院,关进柴房里饿两天。
既是作为后续的惩罚,也好叫这蠢货有时间反省自己为了争权——说得再难听些,是为了争宠——到底做了多么恶心又辱人辱己的事!
廷芳……
他不知道他的打算,所以害怕。
可是,只因为怕自己的地位被后来的德全压过,就不顾廉耻、不计代价地想要牺牲自己的身体,来谄媚讨好他?
他到底还知不知道,他是他的“爹”?别说他把他当儿子养了快六年,哪怕只叫了他一天的“爹”,他也该从心里拿他当爹一辈子孝敬!
他怎么敢那样对他说话?又怎么敢说那样的话?
阎希平绝不承认自己教出了这等忤逆的贱种。
按照阎希平的心意,今晚就该找德全陪。德全总是三言两语就能让他转怒为喜,再三言两语就让他心花怒放,他今天被逆子气到,正需要从营地里忙完回来的德全。
可惜,想归想,继英一月一次的发热期到了。
他不能在这一夜放着太太不管,还是那样一个能干又忠诚的太太。
能干忠诚的太太不知他的牺牲,也不如德全贴心细致,今晚很不懂事,居然一开口就跟他提起了那个逆子:
“听说大帅今天处罚了阎师长?”
“你听谁说的?”
他一放筷子,瞬间没了食欲,冷眼看着李继英,猜到他大概下一句就是要为逆子求情。
毕竟,廷芳带兵救过继英。
而李继英果然没叫他失算:“今天我忙完,按惯例,去后院看了看大帅的小太太们,看他们有没有闹出什么乱子,乱子倒是没有,只听见有两个在议论,说您狠狠抽了阎师长一顿,还把他关进了柴房,不许人给他送饭。大帅,您怎么生了这么大气?您身体才刚养好些,不要为了一点小事,气坏了自己的身子。肺炎这个病,是——”